古诗词也可以很有趣
中唐是一部混乱史,没有永久的敌人,也没有永久的朋友,在既得利益面前,信念变得不再重要。
中唐诗坛更是一场大乱斗,表面一团和气,实则暗潮汹涌,那些耳熟能详的诗人之间,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。
当然,这其中不包括柳宗元,他这个人很轴,换句话说,只有他在坚守自己的道义。因此他写下了那首藏头诗“千万孤独”,《江雪》:
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
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而这一切,都要从公元805年那场宫廷政变说起。当时唐德宗李适(kuò)已经气若游丝,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一见太子李诵,然而李诵病得不比自己老爹轻,别说侍疾,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入宫请安。
因此在德宗快要驾崩时,太子伴读王叔文慌了,他怕太子无法顺利即位,就暗中联系了身在御史台的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,希望他们能助太子登基。自然也会画下一张大饼。
德宗崩后,在王叔文的极力斡旋下,李诵遵遗诏称帝,为顺宗。
当时的李诵已经病到无法开口说话,所以诰命都是由宠妃牛美人和新晋权贵王叔文代拟,而王叔文素有治世之心,因此便推动了“永贞革新”,刘禹锡和柳宗元为首脑人物。
革新的初衷是好的,意在抵制宦官专权,解决藩镇割据等问题,可是随着改革的深入,王叔文担心大权旁落,便开始拉拢朝臣,这其中就包括御史中丞武元衡。
武元衡是太子李纯的伴读老师,他深知顺宗的身子骨扛不了多久,将来李纯登基,自己就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,没必要再蹚这个浑水,静观其变就好。因此,武元衡婉拒了王叔文的主动示好。
王叔文这个人着实没什么器量,从那以后便对武元衡怀恨在心,在安葬德宗的问题上,刘禹锡与武元衡起了分歧,所以王叔文就罢了武元衡的职位,迁为太子右庶子。
然而不久后,王叔文丧母,按制必须回乡守孝三年,宦官俱文珍趁机发动了宫廷政变,逼顺宗禅位给太子李纯,史称“永贞内禅”。
李纯即位后,武元衡得重用,所以不难想象,内禅过程中必然有武元衡的推波助澜。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是,顺宗禅位后,宪宗李纯拒绝大臣们拜见先皇,以静养之名将顺宗置于深宫。次年春,李纯在宣布顺宗病危后第二日,顺宗就崩逝了。
因此这件事就成了宫廷禁忌,每个人都讳莫如深,缄口不言。
李纯登基后,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停了革新,王叔文被赐死,并将参与革新的八位首脑人物全部贬为远州司马,史称“八司马事件”。
王叔文集团被瓦解后,武元衡升相,裴度得到了提擢,甚至被贬官在外的韩愈也被召回朝,权知国子博士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中唐风云再起。
公元806年,元稹和白居易同登“才识兼茂明于体用”科,元稹为第一名,授左拾遗。元稹是个能干的人,刚一上任就开始反腐,弹劾了很多权贵,同时旗帜鲜明地支持监察御史裴度。
不过半年后,元稹就因锋芒太露而被贬为河南县尉。
此时的白居易官盩厔县尉,次年回朝任翰林学士,他和元稹是知交好友,但政治理念却大不相同。白居易不喜欢冒尖,此间从事最多的活动就是与武元衡、裴度等人进行诗歌酬唱,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。
从这里就能看出,白居易是极精明的人,几乎很少参与朝中的争斗。
公元815年,刘禹锡和柳宗元在贬谪10年后,被召回京,途经蓝桥驿时,偶遇了同样遭遇贬官而被召回朝的元稹。元稹出于好心,就写了一首诗赠给了刘、柳,适当表达了对这二位10年贬谪的同情。
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,刘禹锡回京后游玄都观,看见观内新栽了许多桃树,就写了一首《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》诗,来讽刺当权的新贵:
紫陌红尘拂面来,无人不道看花回。
玄都观里桃千树,尽是刘郎去后栽。
于是,刘禹锡再度遭贬,柳宗元因替刘禹锡求情,贬为柳州刺史,元稹因有诗相赠,贬为通州司马。元稹着实是冤枉,刘禹锡和柳宗元属王叔文集团,武元衡一直打压他们,可元稹独门独派,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而已。
就在刘、柳、元稹出京后不久,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,他的儿子吴元济秘不发丧,请求留后。宪宗不允,吴元济反,因此派宰相武元衡前去平叛,同时擢裴度为安抚使。
时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与淮西交好,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,就派刺客入京暗杀武元衡和裴度。武元衡当场死亡,裴度重伤,此事震惊朝野。
但是奈何两镇节度使手握兵权,许多朝臣都谏言平息事端,白居易身为武元衡、裴度的好友,越级议事,被贬为江州司马。
为朋友两肋插刀,这不丢人,所以白居易到江州后,日子过得还不错,并在刘十九的资助下,于庐山香炉峰盖了一座草堂,吟风弄月。
刘十九就是刘禹锡的堂兄,虽然此时刘禹锡和白居易还素未谋面,但许多关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。
白居易赴任江州后不久,裴度升相,出兵讨伐淮西,韩愈随军献策,立有军功。之所以裴度极力提擢韩愈,一是因为韩愈的能力,二是因为他们曾是同窗。
韩愈之前和柳宗元、刘禹锡同在御史台为官,当时柳宗元和韩愈之间不和,因文章立场不同,政治立场也不同,总是吵架,而刘禹锡就负责从中调和,充老好人。
实际上,若从中唐诗人找一个最懂柳宗元的人,那一定是韩愈,他们俩相爱相杀,互相欣赏。因此柳宗元在柳州病逝后,韩愈亲手为他写了碑文,又撰写了墓志铭。
许多年后,苏东坡见到了韩愈为柳宗元写的祭文,又手书了一份,刻于碑上,因此“柳侯祠”的那块“荔子碑”还有一个别名,叫“三绝碑”。柳宗元的事迹,韩愈的文章,加上苏东坡书法,“唐宋八大家”中三位,共同铸造了一碑美谈。
当然,这些都是题外话,在刘、柳外放期间,刘禹锡并没有闲着,常有诗文干谒朝中公卿,尤其有白居易的暗中相助,刘禹锡更是得裴度欣赏。
柳宗元则不同,虽然他和刘禹锡是过命之交,但他自从出任柳州刺史后,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柳州的建设上,对朝堂失望至极。因为他始终觉得,唐顺宗的死是谋权篡位。
公元819年,柳宗元在柳州病逝,曾临终托孤刘禹锡,刘禹锡将他的孩子视为己出,一直抚养到长大成人,后刘禹锡又替柳宗元整理了诗集。刘柳之情,千古美誉。
就在柳宗元去世后不久,元稹被召回京,令狐楚主动示好,称其诗文“以为今代之鲍、谢也”,因此两个人成为了好友。
次年,宪宗崩,穆宗即位,元稹得重用,擢为翰林承旨学士,与李德裕、李绅俱以学识闻名,时称“三俊”。此时宰相裴度正在讨伐平卢,元稹趁机勾结穆宗身边的近侍魏宏简,企图充任相位,被裴度三疏连弹,成为政敌。
可是穆宗很信任元稹,各打五十大板后,平息事端,白居易身为两个人共同的好友,左右为难,故自请出朝,任杭州刺史,从此开始了风花雪月的人生。原本此时他已经转上柱国,进中书舍人,著绯色朝服。
聪明人看问题总是更深远一些。
就在白居易出朝的同时,元稹升相,不过他这个宰相一点也不得消停,“李党”首脑人物李宗闵不喜欢他,李逢吉因觊觎相位,也极力排挤元稹,但实际上李逢吉和裴度也是政敌,关系乱得很。
别看元稹和裴度之间有矛盾,但是当令狐楚与皇甫镈勾结,企图推翻裴度时,元稹又大骂令狐楚阿附奸邪,实妨贤路,为令狐楚痛恨不已。
所以元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复杂的人,但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官,肯干实事,不畏权贵。
元稹升相后不久,镇州发生兵变,朝廷无人可用,因此穆宗擢韩愈为兵部侍郎,以宣慰使身份出镇州。当时所有人都认为,此一去凶多吉少,元稹还对穆宗说,韩愈着实可惜!
所以穆宗后悔,派人将韩愈追回,可韩愈大义凛然,言:臣之责,无悔!
于是,韩愈只身一人入叛军大营,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全身而退,并救出了被围困的将领牛元翼。因此回朝后,韩愈升京兆尹兼御史大夫,并邀张籍郊游,张籍因公务忙拒绝,韩愈就写下了那首《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》寄给了张籍:
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
最是一年春好处,绝胜烟柳满皇都。
张籍、孟郊、贾岛、王建、李贺等,都是韩愈的好友,且有师生之谊。而张籍、王建与白居易也都是好友,可韩愈却不怎么待见白居易,固有交集,却不深。
道不同不相为谋,韩愈喜欢爽快人,比如柳宗元那样的。
公元826年,刘禹锡在裴度的帮助下被召回朝,结束了长达22年的贬谪生涯,次年过扬州时偶遇白居易,因此白居易为刘禹锡接风洗尘,席间作《醉赠刘二十八使君》:
为我引杯添酒饮,与君把箸击盘歌。
诗称国手徒为尔,命压人头不奈何。
举眼风光长寂寞,满朝官职独蹉跎。
亦知合被才名折,二十三年折太多。
刘禹锡回酬了一首《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》:
巴山楚水凄凉地,二十三年弃置身。
怀旧空吟闻笛赋,到乡翻似烂柯人。
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。
今日听君歌一曲,暂凭杯酒长精神。
次年,刘禹锡与白居易同隐洛阳为官,常出入裴度府邸,一起把酒言欢,成为了莫逆之交。
刘禹锡比柳宗元性格开朗,也更豁达,他明白“良禽择木而栖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”的道理,所以他能善终。
归洛后,白居易有诗《杏园花下赠刘郎中》为刘禹锡抱不平:
怪君把酒偏惆怅,曾是贞元花下人。
自别花来多少事,东风二十四回春。
这首诗作于公元828年,当时元稹因遭李宗闵排挤,外放出朝。读到白居易的诗后,一时感念,就回了一首《酬白乐天杏花园》:
刘郎不用闲惆怅,且作花间共醉人。
算得贞元旧朝士,几人同见太和春。
此时,元稹已经进入人生末年,宦海沉浮后,看透了人心和人性,故而有所感怀。这些年一路走下来,许多朋友变成了敌人,知交所剩寥寥,因为一己私利,不惜背后插刀。
当然,这和他自己的性格有关,无论感情史如何,他为官始终正直,就算失交裴度,但也未曾真的想加害于他。元稹只是想往上爬,位极人臣,匡扶社稷,成为一代贤相。
可纵观中唐,理解他的人太少,他也是在“牛李党争”的夹缝中求生存。
公元831年,元稹突发暴病,于武昌镇署去世,终年53岁。白居易亲手为元稹撰写了墓志铭,还曾赴他居住过的老宅追思,在元稹过世九年后,白居易更是写下了: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元白情谊,千古美谈。
相比于元稹,白居易看得则更加通透,他要好的朋友有武元衡、裴度、李绛、元稹、韦处厚、李绅、牛僧孺、令狐楚、刘禹锡等,这些人大多数都曾位居宰相,而且相互之间多为政敌。
但是,你只能佩服白居易的能力,却无法恭维他的行事作风,人总得有自己所坚持的道义,不能左右逢源,随波逐流。
相形之下,柳宗元、韩愈这样的人,更值得去敬佩。他们做事有自己的原则,亦能坚守心中的信念,尽管有时候很吃亏,但无愧于世,无愧于人,更无愧于心。
人总要活得有棱有角,才算不负此生,因此生命不止有长度。